长风无声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原创】国色·青莲篇(中)

后宫系列故事,一种颜色代表一个人物。

每位皆有原型,看官自定义代入,作者也有自己的代入,看破不说破。

默认ABO,以避免出现没有后代和继承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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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夜雨声声碎,西风长,愁如练。

静妃入宫后,天子身上多了几分人气,这变化旁人觉不出来,常日相伴的惠妃却看在眼里。冬夜里下了雨,惠妃是被冷风吹醒的,天色仍昏暗着,室内灯烛火光幽微。

天子倚在窗台,披着单薄衣衫,暖炉中的炭火未熄,透过微微敞开的窗缝灌进来的寒风却更猛烈些。他不知在想些甚么,望着外头正出神,似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惠妃未起身,只隔着隐隐绰绰珠帘问:“甚么时辰了?”他声音略略低哑,嗓子也疼,不知是太过倦怠所致,还是感染风寒的前兆。

天子思绪被打断,却无丝毫不快,反倒柔声道:“天没亮,再睡会儿罢。”

惠妃睡意昏沉,将将复会周公之际,忽然又听天子发问,“你说怎么有这么古怪的人,大冷天五更就起来练剑,练完沐浴用膳毕,再躺回去睡个回笼觉?”认真疑问的语气里带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

惠妃翻了个身,床榻一侧有些凉了,他含糊地唔了一声,继续睡去。

问话的人心中已有计较,他又何必再多言。

翌日,他在藏书阁里躲清闲,品着珍藏的好茶,翻着名家的孤本,好不自在,黄昏时才从太医院的人口中知晓天子受伤的消息。伤得不重,不过是被利器开了道细长口子,平日洗漱时注意避免沾水就是。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里说,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事,一道伤口实在不值得惊师动众,故而独独告知日常照顾天子起居的惠妃便是;往大里说,这绝非天子亲手所为,而在这宫中又有何人胆敢伤害天子?恐怕真相不该有人知道,连皇后都不被允许。

太医惶恐,惠妃安抚一笑,淡淡道:“知道了。”

晚膳时分,天子亲临仙露殿,无需旁敲侧击,自己便将实情说了个一清二楚。

惠妃为他换药,动作既轻且柔,没弄疼伤口。

“你包扎的手艺也很好。”天子笑言,“朕其实很怕疼的。”

夜间情事激烈,伤口复又开裂,鲜红血液浸透白纱染在惠妃腰际,擦出道道妖异的红,继而为更炽热的汗水晕开。

 

 

10

天子驾临仙露殿的次数愈发频繁。

此后数月,惠妃再没能早起去向皇后请安,宫中议论纷纷,艳羡异常。时日一长,连带着从不在意这些虚礼的贵妃都特意命人前去敲打了几回。

树大招风、木秀于林的道理,剔透如惠妃又如何不懂得,但大好机会放在眼前,任谁皆不会甘心白白放走。

淑妃偶尔去他宫中,同他叙话时亦再三相劝。

“这话从你口中说来倒是令人意外。”惠妃面前摆着一局残棋,他左手握一卷棋谱,右手执黑子在棋局上比划,“华夫人的高足有朝一日竟会教人安分守己。”一着落定,吃去七枚白子,“‘既然争宠,何不专宠?’她难道不是这样教你的?”

闻言,淑妃神色冷淡几分下去:“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千里之遥她又管得着我么。”

“可棋子终归是棋子,捏在她手里,抑或是捏在别人手里,又有甚么差别呢?”

惠妃露出抹清雅笑意,浩浩然若山间月,飒飒然如松下风。

“她管不到你,那么……”惠妃轻飘飘吐出几字,抬眼时似有隐约凌厉一闪而逝,“本宫呢?”

淑妃为那一眼所凛,心底惊悸良久才平,微微叹息道:“你变了许多,却又没变。”

惠妃不接话,只接着钻研那局残棋。

半柱香后,棋局已破,黑子与白子杀得两败俱伤,谁也占不到上风。

惠妃不紧不慢地把手里的棋子丢回笼里,侍女随即沏上千金难求的贡茶,此茶一年只得一两,天子一口没尝,尽数赐给了仙露殿。

“下棋最要紧的是清楚每一步怎么走,落子便无悔。”他悠悠地抚盖撇去茶汤浮沫,轻呷一口,姿仪说不出的清贵风流,浑然一派天家荣华浸润而出的金娇玉贵。唇角一弯,温雅柔情中偏又透出上位者独有的意味深长,“而这做人,最要紧的就是知道自己要甚么。”

淑妃低头,无意识地将茶盏拿在手中把玩,道:“受教了。”

此后惠妃又摆出几局残棋与自己下,淑妃深觉无趣,自请离去,惠妃却教他留在一旁看。

最后一局是死棋,惠妃思虑太久仍是未找出破解之法,窗外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只一缕余晖斜斜透过窗栅,落在棋盘之畔。

惠妃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句话,声音很轻很低,语气仿佛疑惑,却又稍稍落寞。

淑妃几乎就要听不清。

他说,“他得了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只会越来越寂寞。”

 

 

11

人心都是贪得无厌的,有情人更是如此。

这道理是华夫人告诉他的。他遇见华夫人的时候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骄矜自持,藏着心底的傲慢,其实不屑于同风尘女子打交道。

某日正是十五,学堂的少年们为即将到来的比试去寺庙中求个心安,上香时与乐坊的调教嬷娘一行擦身而过。那一天洛城春风,柳色青青,落英纷纷,软轿中吹出的纱巾落在一位少年公子怀里,不偏不倚蒙在打开的纸扇上。

同行的少年们不约而同地调笑他,却在纱巾主人轻拨帘幔,露出真容后戛然而止。

那是个极美的女人,美得世间一切言语都在她面前失了方寸。

她明明已上了年纪,容貌亦并非完美无缺,然而一颦一笑间那勾魂夺魄的风情与独一无二的韵味却足以让任何美人黯然失色。

风拂动她轻薄的衣衫,天地间静了下来。

她真正的年纪都够做他们的母亲了,可少年人们见了她还是忍不住一个个面红耳赤。

唯独那被春风眷顾的少年,收了折扇,风度翩翩地叠好纱巾交还到随行的侍女手中。他的相貌是众人中最出色的,神情也最恬淡,穿一件水蓝的春衫,文静雅致似湖心含苞待放的莲。他的家世不是顶顶富裕,随身佩戴的饰物亦比不上其他少年们华贵,但女人独独挑中了他。

她问他愿不愿做她的弟子,她会让他成为呼风唤雨的人物。

少年们嗤笑这身份低贱的乐坊嬷娘讲话不知天高地厚。

他虽未直言出口,心中却是一般念头。

她没有怪罪小辈们的见识浅短,只道少年一定会回头求她,届时她便不会如今日好说话,须得他携三万金上门谢罪叩拜。

少年不以为意,再过两月,他便会前往京都求学,不出意外与这嬷娘今生都不会再见。

他好读书,却未见人读书破万卷;也好游历,却不信游侠行万里。

天子重开学宫,叔祖在朝中的故旧荐他入学去做天子门生。然人算不如天算,元后遭废黜,程氏三妃横死宫中,前朝两大外戚连根拔起,东市的血淌了大半年都没干,荐他入学的故旧侥幸逃过一劫,全家判了流放。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在京都碰壁三载,未挣得一星半点功名,远在故乡的小妹却要被继母嫁去攀附年老权贵。忠仆拼死送来的信笺,每一页都是小妹斑驳的泪渍,字字泣血地诉说着她的恨意与绝望。

那一日,他抱着母亲留给他的佩剑,敲遍了城中每一家当铺的门。

 

 

12

寻常商贾劳碌一年都未必能得三万金。

几乎每一家当铺都把他当成来找茬的,他奔波一日毫无所得,他麻木地走进最后一家时已不抱任何希望。这家当铺并不大,门面在小小一处街角,柜台后伙计打着瞌睡,掌柜并不在店里。

伙计问他当甚么东西,他一寸寸抚过剑鞘的纹路,心道若是他筹不到三万金,小妹又的确生不如死,他便回去用这把母亲留下的剑,亲手了结了妹妹的性命。

他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宝剑,剑身光亮,寒气逼人,是把上好的剑——

却也不值得三万金。

他答道:“我当掉我的尊严、傲气和信念。”

伙计的瞌睡醒了,他从没听说过还能典当这些的,况且这些也不值当,若是人人都来典当这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开当铺的和开善堂的有甚么区别。

但这公子的脸色实在吓人,仿佛他再多说一句,就会搏个同归于尽的结果似的。

伙计请他稍等,掌柜虽外出,恰巧今日东家对账,就在后堂。伙计入后堂去寻东家,他在前头牢牢握紧他的剑,空荡荡的街上风呼啸而过,他自视清高却走投无路。

后堂传来隐约的婴孩哭闹的动静。

伙计回来时端着个木盒子,放满银票,共三万五千金,比他想当的数目还多出太多。

“东家说公子典当的是无价之宝,以无价易有价,是我们赚了,望这俗贱的黄白之物能解公子燃眉之急。”

他留下了他的剑。

伙计却又说,“东家说此剑只是代为保管,无论公子何时拿回去,来取便是,不必奉金。”

那是他一生中遇到最奇怪的交易,不知是怎样财大气粗的东家,居然只为微薄一言而平白相赠万金。

他快马加鞭赶回家中,昏倒在城门口。

他将三万五千金全数奉至华夫人面前,在她小院的门外立了一夜。

他成了华夫人不记名的弟子,与从前的同窗旧友断了来往,又因辱没家族颜面而被扫地出门。

人生如下棋,落子便无悔。

 

 

13

华夫人教他如何做天子的主人。

天子是天下人的主人,天下人是天子的奴仆,而他既是天下人,又不是天下人。

天子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却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的命运,一个逃不过生老病死的凡人,身上有无数可拿捏的软弱之处。他不能做天子的软处,他要帮助别人成为天子的软处。

他在华夫人的乐坊里冷眼看世间生死相许的痴男怨女。

怀悲悯包容之心,行狠辣无情之事。

他对世间真情无动于衷。他曾以为天子亦是如此。

横空出世的皇贵妃享受着荣耀万丈的光芒,恰到好处地遮掩去天子为四公主出世所辗转反侧的欢欣与忧愁,令本就极少露面人前的静妃愈发无人问津。

皇贵妃是个同大公主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容颜俊美且锋芒毕露,天子爱他如子,热衷于满足他一切天马行空的胡闹,甚至于皇贵妃的封号也只不过是这少年生辰时向天子讨要的“皇宫里最尊贵的位置”。

惠妃拜谒过皇贵妃两次,对方居高临下打量他的眼神里燃烧着阴郁与怒火,少年人的我行我素与傲慢残忍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天子对他的纵容是一把刀,割在所有人身上。

用这样冷酷鲜明的血肉模糊与千疮百孔来换取灵泉宫的平静与安宁。

——而这也是惠妃想要的。

天子是人,而人对于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东西,永远渴望,永远憧憬,永远痛苦。渴望、憧憬、痛苦,每一个词都如此曼妙。

平复他的渴望,满足他的憧憬,安抚他的痛苦,也就成为他的主人。

那一年,少年在乐坊的小院外吹了一夜冷风,清晨时分侍女引他入内室,隔着厚重珠帘华夫人问他:“你想做后宫之主吗?”

少年笑了:“做后宫之主有甚么意思?要做就做天下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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