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无声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原创] 列国 01

 @小鹿豆子  希望你会喜欢这个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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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阳城中大乱。

 

逃难的人群将城中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伴随着纠缠嘈杂且惶恐的惊叫与哭喊,路边翻倒的棚屋下随处可见无力自救的老弱妇孺与孩童。

 

虎贲卫铁骑飞奔着践踏过青石板街道,金戈铁马如雷霆万钧,带着锐不可当的肃杀。骑兵们手中的三尺青锋上仍滴着血,弯腰一探便又是骨碌碌一颗人头滚落街头。四溅的鲜血染红了长街,平民们尖锐恐惧的嘶喊生生撕裂城中四方的天空。

 

天色灰蒙蒙的,眼看像是暴雨将至。

 

这是陵阳建城三百余年以来最慌乱可怖的一日。就在三个时辰前,位于正北方的大楚王宫刚换了位新主人。

 

便是闻名十二国的少陵君公子衡。

 

少陵君虽有公子之名,却并非真正的王子,而是楚王独女平原公主长子。其父原为楚国廷尉之子,不幸英年殇逝,少陵君便被外祖父楚王接到宫中,自幼当做王子教养长大,及年长后获爵少陵君,享七十城封邑。

 

少陵君幼有高名,以机敏善谋、心思莫测著称。尚处稚子之龄便智杀白虎而以灵武名扬列国;十四岁时出使赵国以巧言诱哄赵王而得城池十六座;十七岁领兵伐卫,与胞弟成安君一道活捉卫王回楚囚禁。

 

现年少陵君二十二岁,正是一个男人最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年纪。

 

宫廷中堪堪结束一场了血腥厮杀,毫发无伤的少陵君成了楚国的新王。

 

他的胞弟成安君公子长嬴亲自率领虎贲卫禁军,在城中大肆搜捕漏网的王族宗亲与前朝旧臣,将遇到的可疑人物一一就地格杀,一时间陵阳城内人心惶惶血流成河。

 

偃与佝偻着腰背混在出城的人潮里,扮作个灰头土脸的乡下姑娘,亦步亦趋地随着难民们往前挤。说来也是倒霉,她赶着昨日黄昏时分城门落钥前那最后一点空隙进了城,原只为找个故人,却没想到赶上了少陵君窃国篡位这档子破事。

 

又是一队虎贲卫呼啸而过,顺势砍下一溜人头,吓得逃难的人群里再次爆发骚乱。其中一个骨碌碌滚了圈,滚到偃与脚边,她看了眼那颗死人头上一张目眦尽裂不肯瞑目的脸,心底默念了声对不住,就略略抬脚将他踢开了。

 

本就脏兮兮的绣鞋这下子沾了血,更邋遢得看不出原来花色。偃与顾不上提裙子,只跟从求生本能,使尽全力拼命往外钻。

 

不多时那群虎贲卫又飞奔回来,其中为首的那人面上戴了半张护具,只露出一截光洁额头与一双寒星似的眼眸。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了偃与一眼,挥手命令道:“这个也一并带走!”

 

手下立刻领命,不待偃与反应过来,她便被骑兵一把抓起扔到了马背上。骏马一路飞驰着奔向城南,将偃与颠个半死。腹中正翻江倒海般闹得厉害,骑兵却又勒马停下,将人丢在破屋内的稻草堆上,偃与摔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等骑兵们走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但她知晓自己这条小命暂时不会丢掉。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周围有些和她一样被抓来的女子,老少美丑皆有,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和她一样极是高挑纤瘦。

 

这屋子年久失修,破旧不堪,但雕梁画栋无一不显现出一种古朴素雅之美,想来旧时也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屋子里散落着许多稻草,应当是虎贲卫留下的,让她们这些被抓来的女子暂作歇息之用。

 

思及此处,有些矛盾之处便豁然开朗了。

 

偃与猜测他们是在找人,找一个高挑纤瘦的女子。且这女子身份特殊,便是连成安君都要顾念几分,找寻的时机又是在少陵君肃清障碍稳定大局的当口。

 

“……这是什么地方?”她小声问身边坐着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看也不看她,遑论回答。

 

偃与偏头看了她一眼,竟是惊艳得移不开目光,霎时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那是个极美丽极动人的女子,螓首蛾眉,剪水秋瞳,低垂着那一汪盈盈眼波,收敛去风华与光芒,好似恬淡宁静的一幅画卷。只是随意坐着,风姿仪态就已美得惊人心魄。她的年纪比偃与大上许多,眼角眉梢细碎的纹路出卖了她的秘密。淡淡的愠怒藏在她秀美的眉宇间,别有一番耐人探究的韵味。

 

同她相较,偃与素来为人称赞的清丽姿色平淡得几近黯然。

 

便是传闻中容貌冠绝十二国的成安君亦不过如此了吧,偃与心道。

 

许是她的目光停留得太久,那女子终于正视了她一眼,道:“你安安分分待着,不必多问,自然不会有事。”美人的音色亦是绝美,仿佛泉水滴于玉石之上,清冷而疏离。

 

说罢,那女子就又转头静坐,再没有理会过她。

 

偃与铺了些干草在角落里,蜷缩着想事情,但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头绪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那绝色女子仍坐在原处,微微低垂着头,眉眼间怒意未消,静静的,像是在酝酿一场由来已久的暴风骤雨,又或者她只是在等一个人。

 

夜半时,偃与是被门外守卫齐声行礼的动静吵醒的,冰冷的盔甲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喧闹。

 

破屋里点了灯,昏暗醺黄的光。窗外吹进的风晃动了烛火,在墙上投下一个个如厉鬼般狰狞的黑影。她在屋子里搜寻了一圈,一切仍是原样,唯独那个美丽却冷淡的女子不见了。

 

她趁着无人注意,轻手轻脚地避开腐朽得摇摇欲坠的屏风,绕到后头的院子里去。后院没有重兵把守,穿过荒废的大花园和干涸的水池便是两排厢房。东厢房后面有个半人高的狗洞,被茂密的野草遮掩得严严实实,钻出去就可以绕回城中大街。

 

偃与对这里的一切都熟悉得很,轻车熟路地穿过庭中的假山洞,眼看着就要抵达东厢房。

 

头顶却忽然传来人声。

 

偃与僵住了身子,贴着假山石不敢动弹。她没想到此时竟还有人在假山后。

 

她将耳朵贴得更近些,努力听清另一边的声响。

 

“……母亲受惊了,快些随儿子回去吧,兄长正在宫中等待我们一家团聚呢。”一人说道。听声音是个不过弱冠的青年男子,温润尔雅,体贴非常。

 

无人应他,他便又柔声道,“只要母亲随我回去,与兄长讲和,以往种种我相信兄长定当既往不咎。”

 

半晌,才有一道女声冷冷道:“他想要你带回去的怕是我的人头吧?”

 

正是方才和偃与有过一言之缘的女子。

 

男子轻笑了声,道:“母亲说得哪里话,兄长虽性子冷淡了些许,但还不至于作出此等天理不容之事。母亲莫要与儿子们置气,也莫再一意孤行,留在楚宫做母仪天下的太后岂非美事一桩?”

 

“长嬴,你住嘴!”女子截住他话语。

 

长嬴!公子长嬴!偃与瞪大了眼睛,假山后的两人竟是成安君与平原公主。

 

“密令我已命人护送出城,不多时你几位族舅便会领兵前来征讨。”平原公主冷笑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成安君还是快些带了我的人头回宫,与你那哥哥抓紧商讨应对之策为上!别到时候连身后事都没空安排!”

 

“……母亲这话真是伤透了儿子的心。”

 

成安君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话,嗓音不复清越,低低的,透着些倦怠与苦涩。

 

他道,“原来在母亲心中,我们始终不是芈姓血脉。即便是得了王位,也只是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母亲宁可死,也不愿享用我们的侍奉。”

 

他自嘲道,“死前却还要传讯王室宗亲,让他们来讨伐我们这两个逆子。”

 

“少陵君是头狼子野心的畜生,而你成安君……”平原公主讥讽道,“不过是只为虎作伥的鬼。”

 

“明明你们都是我的儿子,都是楚国的王孙,你却须得事事听命于他,受制于他,臣服于他,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根本不敢反抗也不敢顶撞。成安君,你甘心吗?你甘心就这么一辈子做他的臣子,做他的奴隶吗?你与他同样出身高贵,同样出类拔萃,为何他可以做国君而你不可以?你从小到大难道就没有一刻想要取而代之吗?好好想想吧,成安君,想想母亲的话……”

 

成安君不受她挑拨,利剑缓缓抽离剑鞘的清冽龙吟声在夜里清晰可闻。

 

“兄长说得对,你是不会听我好言相劝的。”

 

成安君淡淡道,“你身上流着王族的血,霸道、残忍、愚昧又麻木不仁,视旁人如蝼蚁,轻贱自己的儿子也不过是家常便饭。”

 

“那么你呢?你身上流着的难道不是王族的血?”平原公主尖刻道,“还有你那卑微下贱的父亲的血!你简直和他一模一样,一样的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成安君忍无可忍地举剑刺下,平原公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剑锋掠过她倾国倾城的脸庞,直直刺入身侧的假山石中。

 

成安君俯身逼近她,眼里是难掩的刺痛,面色苍白如纸,俊秀绝伦的容貌是如出一辙的倾国倾城。

 

偃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一退,脚下不慎踩着一颗小石子,脑袋重重往石头上磕了一记。她连忙抱头蹲下,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反应,生怕自己被人发现。

 

好在成安君似乎对此一无所觉,只漠然对母亲道:“我不杀你,我会将你带回去让兄长处置。”

 

平原公主并不领情:“你现在不动手,以后必然为此付出代价。就算做鬼,我也会睁大了眼睛看清你们两个小畜生是怎么被千刀万剐而死的。”

 

“兄长定会在母亲下葬前命人挖出您那双漂亮的眼珠子。”

 

成安君怒极反笑道,“母亲且看着吧。”

 

偃与在鲁国时便听过少陵君为人残暴冷酷的传闻,今日所见所闻更是令人对其残酷心性不寒而栗,不由便为楚国百姓的未来担忧起来,亦为她那位此时仍身处楚国王宫的故人担忧起来。

 

但转念一想,若是少陵君暴戾不堪、治国无道,亦或是被赶来陵阳的宗室剿除,届时楚国朝堂混乱一片,她那位故人或许便更容易归国。

 

当务之急,还是从这里逃出去,尽快寻到故人才好。

 

偃与在假山洞中等了许久,听外头熙熙攘攘来了一帮人带走了平原公主后,又等了好些时候。

 

等到夜半三更,万籁俱寂,她才悄悄地钻过假山,压低了腰往东厢房而去。

 

蓦地,她听得有人长长叹了口气:“姑娘可算是出来了,长嬴在此等候已久。”偃与惊慌失措地循声望去,几步开外的柳树下倚靠着一位年轻公子。

 

他穿一身水蓝云纹的白衫子,宽袍广袖,玉冠博带,手里握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冰凉的月光照在他身上,竟也温柔不少,衬得他英俊面容无一处不美。他步步逼近,却好似闲庭信步,眼底盛着些半真半假的温柔意味——

 

手中利剑冷光里泛着寒气,像一条随时会袭来的毒蛇。

 

偃与强作镇定,却不住步步退后。

 

“姑娘别怕,长嬴定不会无故伤人。”成安君低柔道,“姑娘可否告知长嬴,为何深夜独身在此?可有……听到些不该听的?”

 

偃与停下脚步,游移不定地看他。

 

成安君见她乖觉,面上笑意更柔婉,慢慢靠近,哄道:“若是虎贲卫怠慢了姑娘……”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手中长剑已猛然挥出。

 

偃与顺势往地上一滚,离开长剑所及之处,便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不要命地逃窜起来。成安君一击不中,面色不虞,高喊一声“虎贲卫”,立时荒芜的庭院里就多出十数条身着轻甲的黑影,从四面八方向偃与围过去,直将人逼至东厢死角。

 

为首的照旧是那个面覆甲具,只留一双星眸的人。

 

他的剑已稳稳架在了偃与的脖子上,偃与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等待下一刻人头落地。

 

谁知,下一刻他的剑却转身挥向了自己的同伴,几个虎贲卫亲兵猝不及防便被砍杀在地。偃与也懵了,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他瞧。

 

那人抵挡了一阵,眼看着成安君已经赶到,一剑砍了两个亲兵后,他狠狠推了偃与一把,喊道:“快走!”

 

偃与被他狠推了一把,摔在墙角杂草里,正巧半个身子撞出了狗洞。

 

“快走啊!”那人高喊。

 

偃与回头望了他一眼,那双在夜空下熠熠生辉的眼眸甚是熟悉,她怎么也想不起今日之前在何处曾见过。

 

她来不及细思为何此人也会知晓这个狗洞的存在,便已钻了出去,用尽全力奔跑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中。她不敢去想若是此人为成安君所擒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她只能豁出命去奋力狂奔以博得一线生机。

 

那人见她已脱困,便不再与虎贲卫缠斗,寻了个空门便亦抽身而去。

 

虎贲卫众人正欲追去,成安君却抬手制止。

 

晚风吹拂,送来阵阵清香。成安君静静嗅了片刻,忽而展颜一笑,问道:“你们没有闻见吗?”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在问什么。

 

“是兰草。”成安君笃定道,“是质子桓最喜欢的兰草香气。”

 

他缓缓握住了拳头,好似握住了某个把柄。

 

偃与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待她脱力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城北。

 

她瘫倒在城北一条漆黑肮脏的小巷子里。

 

天上是一轮皎洁的明月,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身旁是吱吱打转的肮脏老鼠,北边是飞檐高啄琼楼玉宇。

 

那宫殿比明月更高更远,更遥不可及。

 

楚国的新王就住在那里,高高在上,唯其独尊。

 

少陵君,公子衡。她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两个名字,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为君不安,公子不衡。

 

寡情如斯,此其盛乎?

 





—————未完待续——————



不要站错CP哦,我们男主还没正式露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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