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无声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周温联文48h】5.20 13:14彩蛋 Born in Rome

上一棒 @柠檬小篮子 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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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血穷摇爱情故事,青春伤痛文学,不要撕我

有一点点all温,洁癖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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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客行靠在椅背上,皱眉盯着他人生的最大污点。

 

污点浑然不觉,一手用叉子戳着块煎得焦香的龙虾肉,一手按了按耳机防止它掉下来,甜蜜蜜地同朋友讲电话约着下午去跑马。她差两个月十六岁,漂亮聪明,骄纵任性,处处透着造物主的偏心,一个小时前刚被学校劝退,还能全无心肝地吃喝玩乐,享受人生。

 

讲完电话,她笑得很甜,问温客行怎么不吃东西,是不是不合胃口。

 

温客行在外面一般不摘口罩。他是个超模,粉多黑也多,人红走哪儿都是是非,被狗仔拍到跟未成年少女一起吃饭不是什么好新闻,要是再被有心人挖出还有个十六岁的女儿,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

 

“周明宜,你是成心惹事?”温客行不跟她嬉皮笑脸,“你爸不在,我才代管你两周。你闹事退学,让我没办法跟他交代。”

 

“是老师主动下套。”女孩子辩解,“他孩子不是我的。”

 

温客行没说话,他严肃的时候很美艳,却也吓人,连周子舒都不会轻易惹他不高兴。

 

“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很多人自己扑上来,躲都躲不完。妈妈,你理解吧?”女孩子扯了抹笑,那笑意针一样刺进温客行心里,刺得他僵硬而疼痛。

 

理解,他当然理解,人都爱慕虚荣,恰好周家有钱有势,富有虚荣。他曾经是那些人中的一个,为求名利不择手段,与竞争者们厮杀得头破血流才占据周太太的位置,赢得那一点多少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顶级资源。而现在,十几年过去,他坐在这里教训女儿,正经做人,体面行事。

 

见温客行不开口,女孩子又改口:“好了,我知道错了,妈妈,你帮我安排新学校吧。下次我一定不麻烦你了。”

 

她客套疏离,用词也冷,听不出多亲近母亲。他们离婚的时候,她年纪还小,温客行不要她,周家也不许他见孩子,没几年她就对母亲失去了印象,甚至一度以为生母已经过世了。现今表面上的熟络,还是长大之后,双方重新接触了,才慢慢培养起来的。

 

温客行语气缓和了些,找补:“我不是责怪你,我只是……只是……”他重复了几次,没找到恰当措辞。

 

周明宜敷衍地点点头,礼貌和他道别,说要和朋友去马场了。

 

她走后,温客行一直坐着没动。

 

桌上的咖啡慢慢冷透,液面上浮着凝结的奶脂,香气全无。他疑心女儿终于知道了他肮脏难堪的过去,字里行间都充斥着对他微妙难言的不屑与讥诮。但他又心怀侥幸,认为她或许也不知道,只是发生类似事件,刚好撞枪口上了而已,但以她的敏锐,迟早都会知道。

 

他跟周子舒的结合,不怎么光明磊落,顶多是一场被婚姻粉饰过的交易。

 

他是个孤儿,长在福利院,有夫妇收养他带他回家,结果妻子天天殴打虐待他,丈夫对着还是孩子的他动手动脚、垂涎三尺。他小的时候不知事,稍微大了一点才明白,所谓“爸爸”是个怎样的畜生,对他犯下多么不可饶恕的罪恶。他逃了出来,游荡在街上,吃百家饭勉强活着。他家乡在很偏远的城镇,闭塞并不意味着淳朴,有时反而是滋生恶毒的温床,他悲惨的故事不幸广为人知,却无人同情他,一个个对着他指指点点,茶余饭后揣测他怎样用那张天赐的漂亮脸蛋勾引了他的“爸爸”。

 

美貌是原罪,是不可饶恕,是生来背负的枷锁。

 

街头小混混总欺负他,用那种龌龊下流的言词挑逗他,拿钱扔在他脸上问他怎么卖,几个人围成一团联合强迫他。他打不过他们,他们发泄完,提起裤子走人,他跪在地上一张张捡他们丢下的钱,不然他没钱买避孕药。如果不慎怀孕,他就是死路一条。

 

十五岁那年,他再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拿啤酒瓶爆了为首者的头,连夜搭上一辆货车跑去了另一座城镇。再后来,他辗转过很多地方,从不停留。人人都说他美,人人都觊觎他,他厌恶极了那些仿佛无时无刻不想扒掉他衣服的眼神,他也学会用美色交换一个个好处,将灵魂出卖给撒旦。

 

他恨世上没有好人。

 

他想找个陌生的地方,他想重新开始,他想攒钱读书,谋一条正当出路。那年他也十六岁,白天在酒店后厨打杂,夜里在会所卖酒,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维持生计。

 

会所不是干净地方,经理看他的眼神也暧昧,常颇有深意地他卖得怎么样,明知对方问的是酒水生意,他也压不住心里的恶心。推销酒水很辛苦,一间间敲开包间的门,受客人们刁难,被客人们灌酒,偶尔还有不规矩的趁机揩油,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意有所指地暗示他睡觉。他受过许多闲气,忍过很多委屈,有时他走在街上甚至苦中作乐地想,他已经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还不来个星探挖掘?

 

遇见周子舒是平安夜那天。那时还不流行过洋节,大街小巷的苹果生意不错,他的酒水却无人问津。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包间的客人开了几瓶贵的,那群中年人却不怀好意地灌他喝,他喝几杯他们买几瓶。洋酒烈,他三四杯下肚已经头晕,他们却作弄他,把酒液倒在他身上,看他浑身湿透的样子。他怕再闹下去要出事,拼命推开他们,逃出了包间。

 

出了包间,十二月的走廊很冷,他头昏脑胀的差点栽到地上,失手推开了另一个包间的门。

 

里面是一群年轻人,看见他都愣住了,随后抑制不住地欢呼起来。

 

“就是他!”其中一个兴奋地冲坐在最中间那人说,“刚提到他,他就来了。漂亮吧?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连喘气都不会了,差点没把自己憋死。子舒,你身边那些个莺莺燕燕加起来,也没这一个漂亮吧?”

 

周子舒天之骄子,众星捧月,轻轻点头:“对。”

 

霎时,第二浪呼声高涨,好事者把头晕目眩的温客行拉到周子舒身边坐下,不断地推他倒进周子舒怀里去。周子舒家世好,狐朋狗友也各个有来历,一帮私生活糜烂的纨绔子弟从不知尊重为何物,做事只顾自己兴致,恨不得当场就要撮合他们搞在一起。

 

温客行难受地缩在沙发角落里,身后是周子舒温热的躯体。

 

周子舒在朋友的起哄声中带走了他,他一路上反复挣脱周子舒搀扶他的手臂,却酒精上头哪儿也逃不脱去。但出人意料,周子舒竟然算是个正人君子,把他带到一间贵宾休息室,自己却走了。

 

他惴惴不安地防备了一个晚上,最后抵不过睡意来袭,在休息室睡着了。等他醒来,是第二天的下午五点,他翘掉了一整个酒店白班。

 

他很久没有这样良好的睡眠。

 

会所经理告诉他,周家的公子买了他代理的全部酒水,他这一个月都不用再上工。经理语气里混合着嫉妒与刻薄,旁敲侧击他如何得到周大公子的垂怜。他听了,只说:“那就把下月份的酒水提前给我,他闲钱多是他的事,但我不赚钱会饿死。”

 

听说周子舒特别照顾他的生意后,其他客人对他客气了些,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会所停车场每晚都满,但没几辆车比周子舒的贵。

 

周子舒来得不勤,每次身边都带不同的人,朋友多,情人也多。他为人礼貌,见了温客行总主动打招呼。与旁人不同,周子舒的目光始终清澈,温和如水。温客行有多少酒,他就买多少,却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越界的要求。

 

有一回,周子舒送别朋友,走得晚,温客行正好下班,两人遇到了。

 

周子舒好似突发奇想,邀请温客行去吃夜宵。

 

“你喜不喜欢吃龙虾?”他问。

 

温客行本该拒绝,可鬼使神差的,他点了头说喜欢。

 

周子舒开车载他去一幢别墅,他第一次坐那样昂贵的跑车,也第一次进到一座大得一眼看不到头的庄园,而它们不过是周子舒众多座驾中的一辆,以及众多房产中的一处而已。

 

谚语里说,想要成功,总有方法,条条大路通罗马,可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

 

温客行没想到周子舒指的夜宵会是大厨精心烹饪的,精巧却不足以果腹的一点点吃食,也没想到龙虾不是小龙虾,而是大龙虾。周子舒说是他亲自潜水捉的,跟着他一起坐直升机回来的,离开故土不超过二十小时,保证新鲜美味。

 

温客行笨拙地尝试使用刀叉,周子舒体贴解围,拿起虾肉就往嘴里塞,笑说用手抓着吃更香。

 

吃完夜宵,温客行想回去,周子舒迟迟不起身。

 

温客行内心忐忑,说不用麻烦再送,他出去拦车就好。周子舒忽然说:“这餐饭吃得不容易。我假装跟你偶遇了十几次,飞法国请来的大厨,去澳洲抓的龙虾,用手抓饭像个野人。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到底在做什么,脑子清醒吗,我在发什么疯?就算你长得再漂亮,你也才十七岁,可我不是十七岁,我已经二十三了,我究竟为你发什么神经,着什么魔?”

 

温客行愣住了,更确切地说,他像是被吓着了,周子舒说送他回家,他没再拒绝。

 

他住的地方远且偏,车子开不进巷子里,楼房低矮破旧,空中电线乱七八糟缠绕成一股股。同一片城,一边是罗马,一边是乡下。

 

周子舒只能送他到就近路边,他没下车,问了句:“你真喜欢我?”

 

周子舒没立刻回答。

 

“或许,我也不过是个庸俗的人,没办法不被你的外表吸引。”过了会儿,周子舒坦白说,“我不敢说我是个全心全意的追求者,但总归我的条件比其他人好一些。”他说得谦虚,岂止是好一些,以周家的家境,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地位了。

 

温客行沉默,命运的馈赠果然有代价,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他好,尊重他、爱护他,原来归根结底还是想得到他。

 

他没答应,也没不答应,任由周子舒围着他献殷勤。

 

他搬进周子舒帮他找的公寓里,辞掉白天酒店的工作,却还是在夜里推销酒水。周子舒吃醋,偏偏拿他无可奈何,他借着生日契机,也反过来同周子舒吃醋,控诉周子舒情人无数,却蛮不讲理地要求他专一。周子舒吻他,又吻他,吻他许多次,叹气:“要是有你,就没有别人。”

 

温客行不当真,男人嘴上没一句是真的,他早明白这道理了,周子舒只是还没得到他,得到了就渐渐不会再珍惜。

 

周子舒在国外读的法律,回国没多久,在顶级律所实习,也在自家集团帮忙,学着打理家业。事业两边忙,两边应酬,再加上一帮子世交子弟,天天出入各大风月场所,身边的人一轮一轮地换,帅哥美女不带重样的。温客行不介意那些人,毕竟在他出现前,周子舒就过着这样的生活,在他出现后,也没什么可改变的。

 

他对爱情没有期待,他的心动了一下,就死了。

 

他的十七岁,比谁都清醒。

 

他明白他要演戏,演不经意的触动,演四目相对时情不自禁的哀伤,演有意无意的占有欲,演别人都有唯独他没有的爱。他在一个个深夜去到周子舒身边,把人从酒局中解救出来,嗔怪周子舒的朋友们又乱灌酒,眼波流转间带走所有人的心。

 

慢慢地,周围人都习惯了他的存在,纷纷调笑周子舒难过美人关,终于收了心。

 

周子舒仍是那个周子舒,轻轻浅浅地笑笑:“对。”

 

某日,周子舒好奇地翻看公寓茶几上摊开的书,发现是一些高中教材教辅,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温客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出现在会所了。温客行戴着新配的眼镜,从厨房端咖啡给周子舒,说他辞掉了会所的工作,在准备考试,但是离开学校太久,很多东西都不懂,勉强补完了初中的部分,高中的进展却艰难。

 

周子舒问他想去哪个中学,温客行摇摇头,插班很麻烦,他和同学未必相处得来。

 

“那请老师上门教吧,我帮你找。”周子舒说。

 

温客行捧着杯牛奶喝着,心里没什么达到目的的畅快。他沉默了大概十来分钟,然后问:“你对其他人也这么尽心?”

 

“不算尽心,举手之劳。”周子舒回答,“也没有其他人。”

 

“以前有过,以后也有。”温客行反驳,“永远有更漂亮,更年轻,更好的。”

 

周子舒不和他争辩,点点头,笑了笑。

 

周子舒要走,温客行却拉住他,侧过脸去吻他。这是温客行第一次主动,他手搭在周子舒肩膀上,重重地咬周子舒的下唇,眼睛里蓄起泪水,他控诉:“你二十三,我十七,你仗着年纪欺负我,你有钱有势,我一无所有,你仗着出身掠夺我,你名牌学校毕业,念最好的书,有最好的工作,而我,我想读书都要靠你……这不公平,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你什么都有,还要给你更多,我什么都没有,还要夺走我的给你!”

 

周子舒回吻他,回吻他的愤怒、仇恨与不甘:“命运不公平,你就自己审判命运,把我的都拿走。”

 

他们在卧室发生关系。

 

一整夜,温客行的泪水没有停止过,周子舒以为他第一次,落泪不过是因为害怕紧张,周子舒耐心温柔地安慰他,没什么用,他的泪水伤心欲绝。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捕猎者不明白猎物的悲哀与疼痛。

 

周子舒,周子舒……温客行喊着这个名字,手指抓在背上的力度,像是意欲谋杀。

 

天生他美貌,就是要他颠倒众生。

 

他绝对不会于心不忍。

 

一年时光转瞬即逝,又是一年平安夜。冬天罕见地下起了暴雨,温客行从外面回来,淋湿一身,周子舒在家帮他整理行李,准备一月份飞纽约读书。他喜欢支使得大少爷团团转,做他一个人的佣人。周子舒脾气挺好,向来予取予求。

 

他狼狈得像只水鬼,周子舒拿浴巾给他擦头发,催他赶紧去洗热水澡,免得感冒。他抓住周子舒手腕,喑哑发问:“你是怎么安排我的呢?送我去读书,然后你要结婚?你从来只是玩弄我,你根本没有想过以后。”

 

周子舒任他抓着,听他低声说,“你说过,有我就没有别人。”

 

“那么,我拥有你吗?”周子舒静静回击。

 

温客行松开手,毫无预兆地倒下去,周子舒急得魂飞魄散,送他去医院,却被医生告知他怀孕了。

 

温客行醒来时,周子舒在窗户边抽烟。温客行没看过他抽烟的样子,烟雾升腾而起,周子舒英俊的面容隐没在一片白烟中,朦胧隐约地透着冷漠意味。

 

周子舒说他在瑞士银行开了个户头,里面有四百万美金,温客行以后可以用这笔钱好好生活,去读书,做点投资,开个店铺,或者存着吃利息也行。他有条不紊地安排温客行的人生,话语里没有出现自己一个字。最后,他说:“我不知道你从谁那里听到我要结婚的消息……我是要联姻,但现在已经取消了。”

 

“四百万美金,好,我会把它打掉。”温客行说,“谢谢你的分手费。”

 

周子舒笑了,很淡:“原来你知道,只是没说。”

 

“说了怎样,你娶我吗?”温客行言辞尖锐,“我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你会跟我飞国外去注册结婚吗?你们家能接纳我吗?你父母会要我这样一个儿媳?你们圈子里有见过家世比我还差的平民吗?周子舒,是你先发疯来招惹我,但是你听别人是怎么说的?没人说你不对,都说是我下贱,说你为我犯傻……真是这样吗?”

 

“路是你选的,你想走捷径,我做你的踏板。”周子舒陈述,“我们都有错,你委屈,但不无辜。”

 

周子舒曾说自己是世上最清醒薄情的人。

 

那时他打赢了一个案子,帮加害人辩护,大获成功。这种成功有悖于朴素的道德,但合乎于他的专业性与职业素养。他同温客行说,清醒薄情也不总是坏事,它们保护他。

 

温客行心想,你是清醒薄情的人,我难道就不是吗,将来只有你为我流泪的份,难道还会反过来。

 

一语成谶,温客行自食苦果。

 

“我会娶你,我跟你去注册结婚,你会成为我唯一的周太太,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等它长大一点,我们再分开,孩子留在周家,你走。”周子舒以谈生意的语气说,“我把我名下资产的5%转让给你,等你自由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你不用担心我对它不好,我不会再婚,也不要别的小孩,它就是我独生子。这样做,你满意吗?有不满的地方,我们可以再协商。”

 

“……没有。”温客行嘴硬,“我非常满意,你给得很多,别人不会给这么多。”

 

周子舒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温客行在他身后说:“周子舒,你从没真正说过一句喜欢我。”

 

周子舒回答:“对。”

 

温客行在美国最贵的疗养院安胎,十几个医师护士围着他打转,尽心尽力。周子舒的礼物一次次送到,本人却从不过来,中间寄过一次文件,英文原版附加翻译,仔细地标清楚每一句材料,是注册结婚需要提交的。温客行一行行读下去的时候,忽然出神,周家到底知不知道他们唯一的公子这么发疯呢,知道了之后到底是闹得不可开交,还是拗不过周子舒,只能听之任之呢。

 

他越想越有趣,最后居然笑了起来。感情靠不住,道德也靠不住,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放弃了这些,他想活下去,活得更好,势必要放弃很多无用的东西。

 

有时,甚至包括他自己。

 

他肚子里的小宝宝会动了,偶尔翻身就像一尾小鱼儿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惊异而奇妙,力道大的时候也会踹疼他。他轻轻拍着孩子安抚,想着自己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或许也是这样。

 

“对不起,我利用了你。”他温声细语地同孩子说,“但我已经很努力了,努力把你生在最富贵的人家,你不会吃苦,不会受委屈,你会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长大,你的人生会有很多很多选择,而选择权能一直握在你自己手里。”

 

“我祝福你。”他说,“祝福你所有。”

 

他的宝贝,他的污点,他的挚爱,他唯一的亲人,他的血脉相连,他的软肋,他痛苦的源泉。

 

十八岁快结束的时候,他在西雅图生下一个漂亮女婴,取名明宜。

 

温客行在餐厅坐到不知几点,经纪人的电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晚上还有几组杂志采访,他得去工作了。女儿不是他一个人的,女儿被养成这样性格,也不全是他的过失。

 

他走出餐厅旋转门,给周子舒发了个消息:快点回来,你女儿又闯祸,我管不住她。

 

想了想,他又加了两个字:老公。

 

周子舒的性格吃软不吃硬,争论一个钟头也没结果,跟律师讲道理行不通,对方能说会道一万倍,还不如说句软话见效快。

 

果不其然,千里之外出差的周子舒看到消息,二话不说开始收拾东西。合伙人看得莫名其妙,问他干嘛去。周子舒笑笑说:“这里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还有些扫尾就麻烦你们,我家里有事先回去。”

 

“什么事?你女儿……”

 

“我太太。”周子舒说,“我女儿惹他生气,我赶回去处理一下。”

 

“太太?”合伙人震惊,“你不是单身吗?”

 

周子舒不多解释,叫助手订了最快一般回去的航班,助手为难表示只有红眼航班,还是经济舱。周子舒不在意,说就订那班好了,明天早上能到家就行。

 

二十三岁前,周子舒没有吃过苦,他活得顺遂,最大的打击是初恋学弟病逝,但死亡是每个人都迟早要面临的考验,不是天灾,不是人祸,不必太遗憾。他懂得开解自己,也和命运握手言和,接受它安排降临的幸与不幸。

 

他只是很久很久没有再喜欢过人,他不熟悉那感觉,也不确定。

 

遇见温客行是意外中的意外。

 

人在建造维纳斯的像时,倾尽千万想象,堆砌所有浪漫,也比不上神明点化石头的灵光一闪。若美神在人间有化身,必定是温客行的模样。周子舒不得不惊叹,进而臣服那独一无二的美丽之下,他生来高高在上,无法放低姿态。他满腹才华好似无用,在那慑人的艳色面前,只得退让,再退让,退让到悬崖边上,然后赞同一句。

 

美是无价,美人有价,美人要他的身家。

 

那如临水自照的阿多尼斯少年,常常言不由衷,嘴角在笑,眼睛却是冷的。十指相扣时候,少年低垂眼眸,轻描淡写地提几句要求,吃几场假模假式的风月醋,好似多么嫉妒。实则,他知道,少年并不在意那些在他人生中行色匆匆的过客,只在意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实在的好处。

 

十七岁的少年,艳光四射,盛开仿佛荆棘缠绕的王座上鲜红的玫瑰,冷眼旁观欢笑悲忧的闹剧。

 

温客行心里恨他,他感觉得到,全世界七十亿人,温客行最恨是他。

 

那恨从他未曾承认的爱里来。

 

温客行在西雅图生他们女儿的前一周,他在去肯尼迪机场的路上出车祸。车子整个撞上桥墩,从防护栏侧翻过去,他被压在车底下二十几分钟才被路人所救,送进医院。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几分钟里,他在想,如果他的生命就到这里,温客行怎么办?

 

他以为他会想到父母,想到未出生的孩子,想到亲朋好友、工作伙伴,或者死去多年的秦九霄,但是没有,通通没有。

 

他没有花一秒钟想他们,他确如他自己所言那样薄情寡义,没有心肝。

 

他想,他最后一次见温客行他们还在吵架,他没有道歉。

 

温客行反反复复问过他是不是喜欢。是的,是很喜欢的,他没有一次回答过,他以为他不可以回答,因为温客行对他不是真心的,所以他也不能让温客行知道他的心,他不要落于下风,更不要别人践踏他的感情。

 

是喜欢的,是久病难医,是无可救药,是走火入魔,是痴心妄想,是凯旋门下滑铁卢。

 

医生救回了他,他在医院昏迷了一周。在他醒来的那个夜晚,他睁眼到天明,然后疗养院给他打电话报喜,恭喜他有了一个可爱漂亮的小公主。

 

他认输了,他一败涂地。

 

等他痊愈出院,是几个月后的事了,他重新去见了温客行。温客行坐在草地上吹风,仰头望无边无际的蓝天,不远处是护工抱着小婴儿在玩耍。温客行长胖了些,以前太瘦,现今正好,看见他远远同他挥了挥手,似乎忘记他们分开时仍在争吵。

 

“这里视野开阔,我觉得很好。”温客行说,“我讨厌逼仄、低矮的地方,小时候很羡慕公主住在高塔上。”

 

周子舒接话:“公主是被囚禁在高塔。”

 

“囚禁也没关系,关着任她自生自灭吧。周子舒,你有经历过拼命被追赶的滋味吗?只能往前跑,一直跑,前面没路了就跳下去,跳下去未必是死路,但是停下来一定没有活路。我跑得太累了,才借你的屋檐躲躲,但我不会停留太久,那是你的屋檐,不是我的。总有一天,我会有自己的一片地方遮风挡雨,不用再求你,也不求任何人。”

 

周子舒从未听温客行剖白内心,他只知对方是个玩弄人心的好手,却不知对方也藏着一颗倔强的心。

 

“你以为我想做周太太?”温客行轻声笑,“我想要的比那还多。”

 

他转过头,认真地对周子舒说,“你会抛下我,感情会辜负我,再漂亮的相貌都会老,再坚定的誓言都禁不起推敲。你玩弄我,我也玩弄你,你看上我的色,我看上你的钱,这样也算公平。但是,周子舒,我会读完书,我会事业有成,我会成为和你一样的人,我不会再看别人的脸色生活。”

 

“我走捷径是错,付出代价是我活该,但我绝不后悔。易地而处,你不会做得比我好。”

 

温客行说,“任何人都不配拥有我。”

 

两年后,他们在爱琴海畔的圣托里尼岛上举行了婚礼,跑步跌跌撞撞、乐呵呵喜欢傻笑的周明宜做父母的花童。

 

周子舒的父母没有到场,只来了其他的亲戚长辈。周家内部为了这个儿媳妇闹得天翻地覆,周子舒的态度空前强势,父母只能让步,看在孙女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桩婚事。圈子里的人都把这事传得玄之又玄,婚礼上不乏看热闹的人,但温客行笑得很漂亮,大方得体,美艳从容。

 

温客行申请了纽约电影学院,读影视制片艺术课程,二人聚少离多。

 

头两年,温客行每月往返两趟,探望女儿。渐渐的,每月两趟变成两月一趟,然后是一学期一趟,再到一年一趟,临近毕业时温客行说他不会再回来。

 

周明宜四岁,得了一场流感,病情反复,差点发展成肺炎。

 

周子舒放下所有工作陪伴她,温客行的电话打不通。他给温客行发消息、发邮件,石沉大海,周明宜哭着要妈妈,不肯输液,不肯雾化,也不肯吃药。

 

她一直哭,一直一直哭,哭的样子像极了温客行。

 

深夜,周子舒抱着她在病房里来来回回地走,哄着她乖一点,再乖一点,病痛很快就飞走了。等宝宝好起来,妈妈就会出现了。

 

周明宜病情稳定下来,出现的不是她的妈妈,而是周子舒的妈妈。周妈妈问周子舒知错了吗,后不后悔,还要和那种人在一起吗。周子舒折腾了几个大夜,眼底青黑一片,望向周明宜的眼神却很温柔。他细致地理理女儿的刘海,说:“妈妈,不要诋毁我女儿的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快乐过,分开了何必恶言相向。我们是和平分手,好聚好散。”

 

周妈妈暂时接手了周明宜,周子舒飞纽约找温客行。他知道温客行租住的房子地址,他也租了一套,在温客行那套后面两栋,在阳台上可以眺望温客行每天经过的那条小路。

 

他曾许多次站在阳台上,看温客行咬着冷三明治赶去上课,一路不回头。

 

他再站在同样位置,温客行不再路过。

 

同在纽约的朋友请私家侦探寻到温客行踪迹,温客行近来跟着剧团在巡回演出《特洛伊》剧目,离开纽约有段日子了。“他跟他导师走得很近,子舒。”朋友观察着周子舒的神色提醒,“可能,可能……你心里有个数……”

 

周子舒平静地说:“没关系,我们分居满一年了,正在走离婚流程。”

 

朋友惊愕,当初跟家里闹成那个样子也要结婚,最终却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在走离婚流程”。朋友不由追问:“为什么啊?”

 

为什么?周子舒想过为什么,原因很多。他们遇见的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人也不对,他们的家世不登对,心态不登对,性格也不登对。温客行要的不是爱,他要的也不是,他们是天上两颗匆忙交汇的流星,擦过天际时,最璀璨,却也至陨落。温客行说得对,命运不公平,对每个人都不公平。

 

命运赐予他生于罗马,便惩罚他死于罗马。

 

辉煌的罗马,光荣的罗马,伟大的罗马,繁华的罗马,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却是一座衰败的死城。

 

“海伦爱帕里斯吗?”周子舒反问。

 

这是场战争,始于爱情,无关爱情。

 

敌对的双方甚至不是他们俩,而是他们与过去的自己,温客行对战温客行,周子舒对战周子舒。人活在世上竟是如此孤独,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抗争,孤零零地走。他们浪费太多时间,对抗命运,对抗彼此,对抗自我,对抗对抗本身。

 

他们的离婚程序拖拖拉拉走了两三年才走完,在彼此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

 

二十五岁的温客行从音乐剧演员转身一变成为时尚界的新宠,众多设计师沉沦于这位东方缪斯的魅力,纷纷为他量身打造作品。他的花边新闻充斥着大小媒体的版面,一度刷屏到让人审美疲劳的地步。周家对这个前儿媳的事讳莫如深,其他人就也闭口不谈。温客行过去的经历被洗涤得干干净净,抓不到一点小辫子。

 

三十一岁的周子舒成了鼎鼎大名的律师,名下持股业界最出名的两家律所,周家的家业他也打理得不错,名副其实是个工作狂人。新来的助理是个精致靓仔,每周买穿搭杂志期期不落,周子舒路过他办公桌时,有几次会瞧见封面常客温客行。

 

“真的太好看啦。”工作之余,助理同周子舒感慨,“怎么能这么漂亮啊!”

 

“是。”周子舒赞同。

 

周明宜十岁生日前,温客行回国内参加活动,通过经纪人联系了周子舒,想和孩子吃顿饭。周子舒转告周明宜,周明宜说不去,她没有妈妈。

 

“你有。”周子舒说,“他为生你吃了很多苦头,他比我更喜欢你。别因为大人的事,迁怒你妈妈。”

 

没想到,周明宜反驳:“他也是大人,他不喜欢我是因为你,他为什么做不到不迁怒?”

 

周子舒说不过她,单独赴约。

 

温客行约的是一家海边餐厅,环境优美,碧海蓝天。经年不见,他的少年明艳俊美更胜从前,戴着副能遮掉大半张脸的墨镜,简单的白T牛仔也能穿出自己的特质。温客行看见周子舒来,立刻换上笑容,环顾四周发现没看见他的女孩后,那笑容很快淡化。

 

两人在沉默中吃完了一顿午餐,桌上那盆奶油龙虾汤始终没人动。

 

周子舒说:“我记得你喜欢吃龙虾。”

 

“小时候没吃过,好奇。”温客行说,“现在口味早变了。”

 

周子舒不说话了。

 

平心而论,他的耐心并不像他表现在温客行面前那样好,更没有一再热脸贴冷脸的癖好。他和温客行过去是笔烂账,说不清谁欠谁更多,离婚后也各自开始了新生活,他实在没必要留在这里领受对方绵里藏针的敌意。

 

但他清楚温客行情绪的来源,毕竟夫妻一场,他拣了桩对方感兴趣的小事讲:“周明宜喜欢吃龙虾,去年夏天,我带她去澳洲潜水了,她想自己捉一只,没捉到。”

 

温客行脸色缓和了些,周子舒继续说,“她喜欢运动,也很擅长,下次有空你可以约她出来走走。”

 

温客行欲言又止地看他,他补充,“放心,我不打搅你们。”

 

“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温客行说。

 

“我知道。”周子舒顿了顿,突然说,“对不起。”

 

温客行一怔,周子舒又说了一次对不起。他低声说,“我为我过去的话道歉,我不该说她留下你走。你是她妈妈,她永远是你的孩子,你想看她随时可以。”

 

温客行离开座位,问周子舒要不要跟他去沙滩边走走。他们静静走了一路,海浪打湿鞋袜,浑然不觉。

 

温客行说他在中央公园见过一对老夫妻,七八十岁,头发花白,靠坐在公园长椅上,那一刻他想到了周子舒。他想,会否也有这样一个人,等他七老八十,年华不再的时候,仍然珍爱他、尊敬他呢。他见过许多人,也听过许多话,他见过垂涎的、觊觎的、肮脏的、仰慕的、激动的、兴奋的、鄙夷的的眼神,也听过刻薄的、伪善的、丑陋的、夸赞的、张扬的、好奇的流言。人们爱他,流于表面,人们中伤他,亦流于表面。他在世人的眼里,一直不是他自己,时而纯洁得足以扮演教堂墙壁上的圣母像,时而又放荡得该捆在忏悔柱上被浇油烧死。

 

他早不对世上的人性抱以期望,在周子舒身边时,清醒狠心地细数着离开的日子。他没想过走回头路,但周子舒的影子始终不能从他的生命里淡去。

 

温客行问周子舒:“越往上走,身边的好人好像就越多,是人变好了吗?”

 

周子舒笑:“牛顿都踩在巨人肩膀上看世界,有什么不可以呢?”

 

“那你为什么不可以喜欢我呢?”温客行问。

 

他固执地寻求这个答案。

 

很久,周子舒回答:“从来都是你,没有其他人。”他独拥一座罗马城,独拥死寂与喧嚣,安静地困守城中,拒绝天上的月亮,等候异乡人的真心。他住在高塔上,接受自生自灭的命运,听见风里传来的诗句,也是落难者的歌谣。

 

温客行只觉得荒谬:“……你以前为什么不说?”

 

“你想要的人生里面没有我。”周子舒说,“你恨我,你只是想借我肩膀一用,我不想自取其辱。”

 

温客行说:“是你砸钱买断了我的人生,是你用钱把我变成了你的。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平等过,我怎么能不恨你?”

 

周子舒反戈一击:“有爱就平等吗?就可以把难堪掩盖过去吗?”

 

“不可以。”温客行声音哽了一下,“但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我喜欢过的唯一一个。”泪水从他墨镜下流出,“我喜欢你,才给你生周明宜的。”

 

周子舒摘下他的墨镜,温客行红着一双眼,“生小孩很痛,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你怎么也不来?”

 

“或许因为,我也恨你。”周子舒替他擦眼泪,“扯平了。”

 

凌晨五点半,周子舒航班落地,他在飞机上做了很长一通乱梦,梦里都是些陈年往事,恩怨纠葛,听得他一个头两个大,还酸掉牙。

 

周明宜与温客行的关系不尴不尬,不远不近,是历史遗留问题。他原本想趁着这趟出差,给母女俩撮合个机会解解心结,结果翻车了,心结越解越大。继温客行昨天发消息求助后,周子舒陆续收到了校方,父母,保姆,温客行经纪人,以及周明宜本人关于事态原委阐述的各个版本。

 

周子舒简略疏离了下前因后果,明白了个大概。

 

他直奔温客行家接女儿。近年来,温客行逐渐把工作重心转回国内,在几个一线城市都买了房安家,有两套买得离周子舒的房子挺近。

 

周子舒用指纹解了锁进门,漆黑一片的客厅里,散发着一面屏幕幽光,吓他一跳。

 

周明宜捧着台笔电,在客厅敲敲打打,一看就是一夜没睡。

 

“这个点不睡觉?”周子舒看她烦躁地合上电脑,躺尸在沙发里,忍不住数落,“夜里不睡,白天不起,正点不吃饭,偏喜欢跟你妈妈对着干。你要不是个姑娘,我一天揍你八回。”

 

“可别冤我,哪里对着干了?高斯竞赛成绩出来了,挺好,我在看能不能申请个不错的学校。”周明宜把电脑重新打开,屏幕转向周子舒,附上一抹微笑,“为了你能顺利复婚,我伏低做小、安分守己,这次是被人陷害。”

 

她说,“他敏感多心,疑神疑鬼,我说什么都不对。没关系,我理解,怀孕了嘛,激素水平不正常,疑神疑鬼不算故意针对我。”

 

“少阴阳怪气。”周子舒反矫达人上线,“你妈妈惯你,我不惯你,回房睡觉去。”

 

周明宜低头看表:“不睡了,快7点了。”

 

她长长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清晨熹微的阳光散落在窗台,清风微微拂动帘子,草木清新的气息飘散在略带凉意的空气中。

 

她转过身,笑着一边拿出手机说给保姆打电话过来煮早餐,一边推着周子舒的后背,催促他快点回房冲凉,叫醒温客行下来一起吃早餐,然后一家人打扮得漂漂亮亮陪“妈妈”出门做身体检查。她着重强调了“妈妈”这称呼,却是一种非常轻松随意的语气,十分自然地掩盖了先前那些不愉快。

 

周子舒被她推上楼梯,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她。

 

她哼着曲子,漫不经心地走开了。

 

那种漫不经心中透着孤高轻慢的意味,周子舒知道有些事终究是改变了的,她不再是那个哭泣着找妈妈不肯治疗的小孩——

 

她生于罗马,居高临下。

 

 





——————完—————


是的,朋友们,你没看错,其实是复婚二胎文学来的

感谢阅读,看完不要拉黑我♥多一点评论和热度就更好啦呜呜呜



下一棒 @窥见天光 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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