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无声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逸真] 有女同车 (一发完)

 没写后续,写了前情

声明:生子向,相关文戳头像,不排除有后续

 @一握灰 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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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二年的冬天特别冷,南羽都逃亡各地的流民大多饥寒交迫死在了半路上。

 

各陆府州开仓赈灾,添衣送被,沿途设立医馆救治、安置流民;成百上千的机关师被送往旧都,清理倾覆而毁的天空城;连人族和海族都遣了军队与物资过来,一并帮助羽族共度难关。

 

然而每日还是有无数羽人因着各种各样的缘由而死去。

 

人心惶惶,风雨飘摇。

 

羽皇命机关师和工筑师们尽快修复旧都灵台,不日他便将启程返回旧都为苍生子民祈福。

 

相传,羽族先祖乃天方四宿之一投生所化,位主南方,占七宿,是以为朱雀一脉后人。羽族自建都澜州之南已有三千三百年之久,初涉此地便造灵台以祭神明朱雀,期间历经数朝变幻风云迭起;羽族不灭,灵台不改——

 

直至天空城撞毁南羽都。

 

“擢发难数,罄竹难书。”临行前,风天逸冷笑着拍了拍羽还真的脸,“你我皆是羽族千古罪人,百死莫赎。”

 

羽还真浅浅笑了起来:“你还想百年之后入灵台么?”他这会儿看上去似乎又是当年那个简单纯真的少年了,笑容明朗而诚挚,像个孩子。他的目光极缓极缓地游移着,打量过风天逸后,又慢慢转回自己身上。

 

他靠坐在窗边一把铺着枕垫和兽皮的舒适躺椅上,囚于孤楼数月,腰腹圆润已不便走动。

 

他看着风天逸,轻轻抚了下弧度明显的小腹。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蕴了点残忍的笑意,盈盈如水,似在言语:风天逸啊风天逸,你还有何面目去见羽族历代先祖呢?

 

“你可真恶毒。”风天逸怒极,夸赞他。

 

“是你教得好。”羽还真垂眸,感谢他。

 

风天逸离去多时,羽还真仍靠着那把躺椅,出神地望向窗外。天色连日阴沉,北风呼啸唳声,羽人体热却也抵不过严寒侵袭,地板夹层里早早地铺上了暖玉,以免生炭火熏着人。檐下飞来几只鸦雀停驻,寂寂无声,是机械鸟。

 

他忽然来了兴致,动动腿想站起来看清楚些,膝盖以下却酸麻得没法动弹。

 

其中一只羽色最为鲜亮的雀鸟开了口:“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剩下几只便也开口跟着叫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羽还真向它们招手,鸟儿们便如同有灵性似的,纷纷飞来绕着他打转,一只落在了他躺椅的扶手上。他用完好无损的右手细细抚过鸟雀周身,惊觉它身上的纹饰羽翼竟是用孔雀与血鸟的羽毛做的,眼珠是两点细碎宝石,因而更显栩栩如生。

 

谁的手这么巧?

 

羽还真心底暗叹:换做是我,也未必做得出这般以假乱真的雀鸟。

 

待他再细看那只灵雀时,才瞧见它细细脚爪上刻了两个小字:眴洵。

 

眴洵,昔年风天逸赠予他的表字,寓意貌柔心顺,情真意切。

 

他愣愣地收回了手,只觉指尖刺痛彷如烈焰灼人,热毒火浪沿着四肢百骸窜进心底去,似是不蒸腾尽他血管里的每一滴鲜血不罢休似的。“我道是谁。”他低声自嘲道,“原来是我自己。”

 

世上还会有谁的手这样灵巧呢?

 

“去吧。”他挥开雀鸟们,“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了。”鸦雀们绕着他盘旋了几圈,方才高声鸣叫着冲出了窗外。一只飞得最慢的,落在后头,在凌冽北风里摇摇欲坠,它哀哀地叫着那一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跌落了下去。

 

羽还真闭上眼,不愿再看。

 

左手机甲冷硬的异物感始终存在,时日再久都无法习惯。他颤抖着右手,拆下了这只伴随他度过无数日夜的手套。手上的伤口早已结疤,遭受碾压的印记纵横交错,终生不会褪去。他的左手冰凉苍白,血气不通,终年疼痛难忍,没了手套连方砚台都拿不动。

 

他想起自己曾为了易茯苓安心,骗她说:只要不伤了筋骨,日后做一副机甲手套只会比从前更灵活。

 

受此酷刑,如何不伤筋动骨?一个再天才的机关师,也不过肉体凡胎。

 

他将冰冷的左手捂在滚烫的胸口,方才勉强觉出一点热意。

 

世上还会有谁的手这样灵巧呢?

 

那个双手健全的羽还真。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听上去却像是在哭。

 

羽皇一行抵达南羽都时,正是黄昏,一抹残阳还未完全落下去,天上便飘起了细小雪花。风天逸在旧宫殿前下了车,入目之处尽是断壁残垣,废墟瓦楞。他驻足观望,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雪下得更大了,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掩去了他们来时的车辙。

 

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寒得彻骨。

 

不知怎么的,风天逸只觉心口泛起阵阵漫长而隐秘的疼痛,似是有人持了把未开刃的匕首一下下钝钝地割着。他手上使了些力道按在心口,才令这疼痛略略压下去些许。

 

西边遥遥传来一声声悠远苍凉的钟磬之音。

 

“时辰快到了,还请陛下移步灵台,先行参拜历代先皇。”月云奇出声提醒他,“大祭司已经等候多时了。”

 

风天逸颔首示意,心口更觉沉闷滞涩,预感不祥。

 

灵台素来是羽族圣地,不仅用以祭拜神明,亦是历来帝王英灵长眠之所,故而长年供以鲛珠明灯,指引英魂。大祭司着了红黑二色的服饰,面容冷肃地立于高台之上,见了风天逸也只淡淡扫了一眼。

 

风天逸没有进殿去。他于殿外点额屈身,俯首跪拜,规规矩矩完完整整行了个大礼。

 

然后,便在殿外长跪不起。

 

大雪纷飞,片片如羽毛,染白了他长眉墨发,身后群臣下属林立,却无一人敢上前劝阻。良久,大祭司才道:“陛下何不进殿去?外头风雪大。”

 

“不必多言。”风天逸目不斜视回道。

 

于是,一夜便无人再多言。

 

天边破晓,雪渐渐停了,地上已堆了几尺积雪,风天逸跪在银白一片的雪地里,如同一个雪人。他慢慢地撑着地站起来,双腿冻得已没了知觉,乍一站起头晕眼花竟无力站直,身形不稳地晃了晃,雨瞳木连连搀住了他。

 

月云奇上前一步,将嗓音压得极低:“刚到的消息,昨天夜里那位生了。”

 

“······什么?”风天逸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是位公主。”月云奇笑着恭喜,“主上,大喜啊。”伶俐地隐去了那位整整痛了一天一夜,差点就没命将这个公主生下来的实情。

 

“主上大喜。”雨瞳木也附和道。

 

风天逸推开他们的搀扶,僵硬转身,面向正殿直直跪了下来,俯身长拜到底,夺眶而出的滚烫热泪滴落雪中,化开一个小小窟窿。

 

风天逸原是不信鬼神的,但自那日起,他便信了神。

 

羽还真常在半夜惊醒,屋子里点满了灯,他却依然惧怕黑暗。生下孩子后,他小腹总坠坠地隐痛,睡不安稳,梦里都是他姐姐的泪水,间或触及易茯苓眷恋人世的最后一眼,依稀还有婴孩哭泣。他下了床,对着伺候他的仆从们比划着手势:“把她抱来。”

 

北宫的侍从们大多身负残疾。他们原先都是风天逸的死士,自愿废去耳朵舌头,为主上驻守摘星楼保住这惊天隐秘。

 

耳聋,就听不见不该听的;口哑,就说不了不该说的。

 

“你哭什么。”羽还真戳了戳婴儿柔软娇嫩的脸颊,留下两三个圆圆的红印,“你不开心吗?”

 

回到熟悉的怀抱,她顿时止住了哭声,小手抓着羽还真散落的发丝,翻了个身抽抽噎噎地小声啜泣着。她太小了,还不习惯离开父亲太远。

 

羽还真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才叹了口气,拿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你在害怕吗?”

 

“别怕。”

 

你衣食无忧,身份尊贵,日后也会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长大,无论怎样的难题摆在你面前,都会有人前赴后继地不计一切代价为你解决;你不必开口,全天下最美好的事物就会有人双手奉上。

 

他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别怕。”

 

不奢有锦上添花日,但求无雪中送炭时。或早或晚,你总要习惯没有我。

 

“别怕。”

 

风天逸被旧都的事务绊住了,分不出身回去看看出生不久的女儿,亲亲她嫩嫩的小手和脸蛋儿。闲暇之余,他遍翻典籍书册,阅览古往今来种种典故,竟找不出一个与她堪配的名字。

 

当新都的急件送来时,他正拖着雨瞳木月云奇一道翻着本诗经。他随手翻了两下,便没了耐性,摸摸藏在胸口带给女儿作礼物的珊瑚手钏,兀自出神笑道:“诗三百,也不过一言以蔽之。”

 

初为人父的得意与骄傲,溢于言表。

 

但那份急件被呈到了案头。

 

其中细细描绘了天空城复原与旧都重修的工程图纸,另附两张逐一列举的明细条目。普天之下独一份的手笔,当世唯一能以一人之力解天下机关师之困的大家才学。

 

风天逸不可置信地抓起图纸查看,落款处署名眴洵二字。

 

死士间用以传讯的符鸟也随之而至,月云奇展开纸条看了眼,便失手打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浇在手上浑然不觉疼痛。“陛、陛下······”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慌乱难以聚焦,“公主,公主的翼孔······”

 

风天逸一把夺过密信,阅后惊怒交加,夺门而去。

 

巨大的金色羽翼划破天际。他在心底求着诸天神佛,快一点,再快一点。

 

羽还真轻柔地抚着婴孩的后背,肩胛骨处如今已经光滑一片,突出的展翼点因机关秘术施为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片金色羽毛状的纹饰,乍看之下宛若刺青。

 

他眼中终于流露出一点怜爱神色,吻了吻孩子的额际:“从今往后,你便可安心只做个公主。”

 

看过女儿最后一面,这世上已没有他想见的人与事。

 

他拿过一小瓶青鸟胆汁,含笑饮下。

 

很快一阵剧痛袭上双眼,疼得他蜷成一团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他是多么怕痛的一个人啊,但他一直笑着,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解脱了。

 

一刻钟后,他颤着身子放下了掩面的双手,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流下。

 

一个机关师毁了自己一双眼。

 

两天后,风天逸才日夜兼程地赶回新都北宫。摘星楼上,木窗台边,羽还真缓缓晃着摇篮,温声细语哄着孩子入睡。大雪已停了许多时候,天清气朗,一缕和煦晨光柔柔打在摇床栏杆上。

 

他微微侧过头来,发间齿轮状的饰物坠着细细的银链晃荡,一条三指宽的白绸覆在眼上,遮去了大半容颜。他轻声唤他的名字:“风天逸。”

 

等了许久,却不见有人应他。

 

“风天逸?”他又问道,“你怎么不出声?”

 

他的言行之间已没了他们分别时的戾气与冷漠,他重新变得温和而柔软,仿若昔年天真美好的少年人从不曾在他心中真正死去。

 

风天逸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要再为了这个叛徒,这个罪人,这个雪氏余孽,流那么多的泪;似乎他今生亏欠雪飞霜的眼泪,都要偿还到她弟弟身上一般。

 

那一刻,他雷霆万钧的怒火忽然烟消云散,他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地恐惧、绝望与无助。

 

即便是坐拥天下,也只得落荒而逃。

 

羽还真唇角一弯,淡淡地笑了,若夏日里第一朵绽放的木槿,晕染一泓清泉。他轻抚着孩子的襁褓,口中低声吟唱起古老的歌谣,优柔自在。

 

几日后,风天逸派人接走了小公主。

 

孩子哇哇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奄奄一息,生父却充耳不闻,安安静静地靠着窗端坐在一方珠帘之后,雨瞳木于心不忍便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的么?”

 

羽还真歪头认真想了想,道:“不送。”

 

他关上了门,从此不再见任何人。

 

元狩七年夏日,南羽都修葺完工,天空城重升苍穹,普天同庆之余难免教人感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羽皇带着他的独女前往旧都灵台祭神拜祖,与臣民共庆举国盛事。

 

他们一行浩浩荡荡,加之小公主第一次出宫对所见所闻都觉得新奇得不得了,是以走得并不快。

 

“那花儿真好看。”小公主坐在华盖马车中,一手挑着帘子,一手指着路边盛放的艳丽花朵。

 

闭目假寐的羽皇陛下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望去,却在瞧见时愣了一瞬才道:“是木槿花。”

 

“木槿花?”

 

“便是你表字的由来了。”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小公主翻来覆去将这话念了两遍,摇着风天逸的手臂问,“父皇父皇你和谁同车过呀?”

 

他曾与人同车。

 

那纯真的少年傻乎乎地盯着他瞧,口中念念有词,搅扰了他闭目养神。他恼火地扯了少年入怀,捏着对方下巴恶狠狠逼着人将方才的嘟囔大声说清楚。少年起先是不肯讲的,被逼得急了,不由红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眸。

 

“我说我说,”少年吓着了,大声喊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他眯起眼:“······你是说我长得像女人?”

 

少年慌乱地手脚并用地胡乱挥舞着:“不,不不,我没有!”

 

“蠢货。”他被少年这副模样逗乐了,声色不由低哑柔和了几分,凑近少年耳畔呼气道,“羽还真,你有表字么?”

 

“还、还没有。”少年是很怕羞的,白皙皮肉立时通红一片。

 

“不若我给你取一个。唔······眴洵二字如何?”他靠得太近了,鼻尖贴在少年耳后,但凡张口言语便会落下亲吻。

 

“哪个、”少年结巴了一下,强作镇定问,“哪个旬?”

 

“貌柔心顺谓之眴,情真意切谓之洵。”

 

诸般往事涌上心头,万语千言也不过一声苦笑。他将女儿抱到膝上,紧紧搂着,下巴抵着孩子的发心,喟叹道:“你呀。”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你呀······”

 

 

 

——————END————

注:

年号抄汉武的

眴:一解貌柔心顺,一解眼花眼瞎

洵:一解确实如此(即风天逸引申的情真意切),一解泫然流涕

本文的所有人物表字来自和我灰的讨论,表白我灰,么么么么么哒

我是甜党,从不为虐而虐,有情感不合情理之处欢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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