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无声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长安诏 章四

胡说八道的脑洞存文,前文戳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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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教与禅宗并非同出一源,但于修身自持、济世安民之道上颇有些共通之处。二者信徒众多,遍布尘世,南北同尊皆称国教,私底下却争斗不休誓要分出个尊卑高低来。宫中态度微妙,既设禅宗蓬莱殿,亦设圣教三清殿,于诸多纷争只作旁观。

 

圣教以教中圣子为首,其下日月星三使对应教义中天地人三道。日使长居三清殿中,解经析文著书普世;月使隐世于东都洛阳,甚少现身于世,唯有在三年一度的洛阳花会上曾露过面;星使负责宣教传法,常年奔走各处,行踪不定。

 

裴宁秀没想过自己会在这小小的容州圣堂里遇见他——

 

三人之中最为神秘的月使。

 

容州圣堂建造的朝向阴面,大白天照不到阳光,即使在岭南酷热之地,亦很清凉爽快。堂内点着许多蜡烛,却还不够亮堂,昏昏暗暗的。

 

月使是个清秀的年轻人,瘦瘦高高的,穿一件藏青的半旧道袍,姿态平和如午后庭院树下的绿荫。他的笑容里有些难以言喻的宽和,虽然他一开口就将李家兄妹及沐姑娘一干“闲杂人等”请了出去。

 

“正使的旧疾可好些了?”他请裴宁秀坐下后,关切问道。

 

裴宁秀眸光一凛,口中却淡淡道:“我很好,多谢挂心。”

 

“我只是替人问的,可不是我要挂心。”月使柔声笑着,声音听着竟有几分像是女子,再仔细听听又浑然是个年轻男人。裴宁秀在此之前只见过他一面,还是对方入宫拜会日使时顺道来蓬莱殿问候一声的时候,两人隔着数丈远的前殿遥遥望了一眼。

 

不过他是男是女同我有什么关系呢。裴宁秀心想,反正来者不善就是了。

 

“听堂主说正使在寻一味药材。”月使问,“有眉目了么?”

 

“没有。但也不是非它不可。”

 

月使微微挑眉:“哦,何解?”

 

裴宁秀道:“概因蓬莱大火,灼伤了我一位下属的容貌。女子爱美,天性使然,又怎能忍受余生与可怖面容为伴?她在翻阅药书典籍时,知晓有一味灵药名唤‘仙露芝’,乃是荔枝树根部天然而生的山菌,对于祛除烧伤后留下的疤痕有奇效,故而前来岭南搜寻此药,然忙碌二载有余,却一无所获。素闻圣教医术高妙,或许有法子寻到灵药,又或者不用此药亦能治愈伤痕。”

 

月使听罢他一席话,沉吟良久才道:“恕我孤陋寡闻,见识浅短。我从来不曾在任何医书上见先人提及过那‘仙露芝’。”

 

“是吗。”裴宁秀微露诧异神色,喃喃道,“那可真是不凑巧。”

 

圣教三使通读道藏,见闻学识远非常人可及,且也不至无故在这事上有任何隐瞒。裴宁秀轻轻叹了口气,心知必然是李蕴早先说了谎。

 

“正使何故离开长安?”

 

月使见他不语,揶揄道,“总不至于是为了晋国殿下的婚事避嫌吧?陛下大可再囚上你几年。”

 

裴宁秀不答反问:“月使又何故离开洛阳?”

 

“或许是忽然觉出岭南的景致别有一番风味,来看看风景的吧。”这答案连他自己都没办法说服,月使忍不住低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自觉无趣,才坦言相告,“日使命人传话,让我在此等你,想来应当是陛下的意思。”

 

裴宁秀却反而觉得有趣极了:“正是陛下命我来此取一件东西。”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月使拊掌大笑,直道妙极。

 

他慢慢止了笑,凝视裴宁秀:“你一早就知道这是场鸿门宴?那你还来?”

 

“现在知道了。”裴宁秀轻声道。

 

半晌,他又摇摇头,“是你们把我想得太聪明了。后头猛虎追得太急,逃命时慌不择路哪还顾得上前面是不是悬崖呢?跳了,也就跳了。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也是。你那位好友不杀你,只因为杀不了你,而你不杀他,不见得是不忍心杀他。毕竟剑不出鞘的时候,对敌人的威慑才是最大的。万一出手后,他觉得你的本事也不过如此,那你的死期可就真的近了。”月使端起桌上茶盏,吹去上头的浮沫,抿了一口,似是不中意茶水滋味,不住皱眉摇头,仿佛那盏茶已经无药可救。

 

裴宁秀自嘲道:“怪我人缘不好,独木难支。”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正使若是有幸多活几日,不妨静坐思过。”月使谆谆告诫道,“须谨记身后一大批刺客正等着取你项上人头回去领赏金呢,可千万别叫他们知道你奇经八脉被金针封住了三条。”

 

他的笑容里有着难以言喻的宽和,仿若普度众生却不忘自己高人一等。

 

裴宁秀已习惯了被人威胁的生活,尽管他还很年轻。

 

他柔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眼里有些漠不关己的冷然,有那么一瞬月使恍惚以为自己见着了那位向来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圣子。

 

裴宁秀望着他,平淡道:“多谢教诲,那便劳烦月使保密。”

 

圣堂里安静得过分,院中的鸟雀虫鱼都没有一丝动静。一阵幽然而至的风,吹得烛火明明灭灭地晃动。裴宁秀很美,似是一尊精心雕琢的神像,静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

 

而月使手中的茶已经冷透了。

 

他搁下茶盏,叹道:“你又知道我不会杀你了?”

 

“我不知道,也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会不会杀我。”裴宁秀顿了顿,“我只知道,想动手的不会多费口舌,说这么多必然另有所图。我虽然不聪明,但也不至于太傻。”

 

月使嗤笑:“你还不够傻的吗?手握筹码却又白白浪费。”

 

“筹码?”

 

“你自己不就是最好的筹码。”

 

“可惜……我不是个东西。”裴宁秀认认真真骂了自己一句,“也不想做个东西。”他唇角依稀浮现一点笑意,“陛下曾经罚我在神殿做了四年摆设,却越发教我明白……做个人真好。如果能够活着做人,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夫复何求?”

 

月使郑重其事道:“你天真得让我不忍心笑你。但愿他日你做了鬼,也记得自己今天说过的话。”

 

“我记性一向很好。”

 

“可惜你脑子不行。”

 

“妙极。”裴宁秀忍俊不禁,“高估我聪慧的也是你们。”

 

“一颗不甘心做棋子的棋子,人们自然理所应当地误会他想做下棋的人。谁知道他如此执迷不悟,只想做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呢。”月使再劝,“看来你还是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处何等危难境地。若想死局逢生,唯有做那掌控全局之人。”

 

“并非我不想,我只是做不到。”裴宁秀饮尽面前一盏冷茶,“我脑子不行。”

 

他似是感慨似是拒绝,轻轻地冲着月使笑道:“真可惜……我目光短浅,随波逐流,便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月使有话不妨直说吧,猜来猜去实在太累了。”

 

“好吧。”月使无法再说教,霎时兴致缺缺。

 

“陛下要你来取什么东西?”他问。

 

“……天南如意剑。”裴宁秀道,“只要那把雌剑。”

 

天南如意剑原是一对阴阳双剑,为天外陨铁所锻,雌剑长而雄剑短。两剑自铸成之日起就从未分离过,若是强行分开便会嗡鸣不止、四溢剑气,甚至会伤及持剑之人与周遭物事。

 

月使不置可否,只道:“你在走进圣堂的那一刻就该感受到了,这里有个巨大的阵法。”

 

“那对剑是阵眼?”裴宁秀心中一沉。

 

“你破了阵去,自然能取走那一对双剑。不仅如此,我还会教你双剑分离之法。”

 

月使微微笑起来,“但凭本事了,正使。”

 

圣堂外三人已等了两个时辰,皆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李筠坐在外院墙头,翻进去也不是,跳回来也不是,一刻钟内恨不得换上十几种坐姿,焦躁得直啃手指。

 

“他不会死在里面吧。”他闷闷地说,难掩眼中担忧。

 

沐姑娘较他稳重些,却也握紧了双拳在手心掐出一片印子,强作镇定道:“既然公子让我们出来,那他就不会有事。再耐心等等吧。”

 

“这可难说。”李蕴沉声道,“他或许只是不想我们陪葬而已。”

 

话音未落,一道阴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毫无惧色地回望过去,是沐姑娘。两个女人的目光胶着在一处,无声厮杀。眼见着二人就要开战,却听得另一厢李筠大喊了一声:“裴怀绍!”

 

李筠跳下墙头跑过去,二女亦紧随其后。

 

裴宁秀缓缓穿过庭院走到门口,纤尘不染的衣衫沾染了草叶与泥土;他的右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漆黑剑鞘,鲜血沿着衣袖一点点蔓延开去,更多的沿着垂落的手臂,滴滴答答流到衣裳下摆和雪色靴面上。他走得很慢很慢,似乎每一步都忍受着锥心的疼痛。

 

苍白如瓷的面容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他跨过门槛踏在石阶上,阳光披沥他瘦削肩头与单薄脊背,恍惚生出些羽化登仙的自由,朦胧寄愿美好若镜花水月。

 

沐姑娘迎上去颤声喊了句“公子”,却不敢碰到他,生怕触到那些隐藏于衣衫下流血的伤口。

 

李筠吓坏了,惊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和他动手了?你是不是疯了!你说句话啊,伤得严重吗!到底伤哪儿了呀!裴怀绍!”

 

裴宁秀虚弱地扯出抹笑:“没动手,我……”

 

他游移的视线落在李蕴手上。女子退后了几步,拔出她一直握在手上的兄长的剑,足下一点,凌厉剑势破空而来。沐姑娘觉出不对,立时反应过来解下后腰长鞭,挥鞭去挡,却还不够快。

 

三尺青锋长驱直入,正对裴宁秀心口!

 

剑还未到,他便直直倒了下去。

 

横亘后背的狰狞伤口,源源不断地渗出血来,已浸湿了那身青灰若阴天的衣裳,赤红的血迹蜿蜒他艰难走来的一路。

 

阿昭。

 

世界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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