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诏·番外】宛在水中央
治愈向,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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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程山色一程烟,半桥风雨半桥雪。
裴宁秀已走了很远。
他的背影仍是那般消瘦,修长仿佛风中的翠竹。他穿着平素最爱的那件水色的衣衫,外罩软烟罗的云袖,束发的是一条浅蓝的丝绦。寒风荡起他乌黑如墨的发,那一点蓝在纯然的墨黑中时隐时现。
他握着剑,脚步坚定而平稳,不快不慢,很是从容。
雪子落在他的身上,晶莹剔透,复又被风吹去。他没有打伞,晋国公主脚下步子不由地迈出去,似乎想叫住他远去的身影,却生生顿住。
他们今生的情分已经尽了,连伞都没有资格再相送。
晋国打着伞,静静地立在桥头。
荒村野郊,竟也有座历经风吹雨打百年而不倒的古桥,就这般沉寂古朴地偏安一隅,眼见着数十年光阴如流水,安然静谧地逝去,从此再不回头。雪子落尽流水里,立时便与水融为一体,难分彼此。流水东去,绕开磐石与荒草,浸没砂砾与焦土,汇聚为江河大川,奔腾入海。
那么人的心意呢?
人的心意可否生如夏花,逝若流水?花开败,水流干,人心就死了?
她想起秦国公主在世时,她们常为了裴宁秀起冲突。她要折磨他,秦国却要维护他。她不喜欢裴宁秀姣好秀美的容貌,秦国却从不吝于赞美他。她明明迷恋裴宁秀,却偏要装作厌恶他,秦国堂而皇之地偏袒他,甚至连死都要见他最后一面……
众人都说,她们是诸多兄弟姐妹中最为相似的。
可她们其实一点也不像。
秦国冷漠却孤傲,不屑隐藏自己,因而招致杀身之祸,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虽活着,却远不如死去的秦国。
不知在桥头站了多久,裴宁秀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视线尽头。雨雪霏霏,晋国转身往山下走去。她是个懦弱的人,有些话永远也不敢说出口。她珍爱自己的颜面,远胜过一片赤诚的心意——她年少时的心意,她年长后的心意,她身为女子所拥有的最温柔细腻的心意。
薛元容在山下等她。
许是等得久了,他百无聊赖地玩起了佩剑的穗子,将它编成五花八门的辫子,或是拆了丝络重新打起一个个结来。
“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一点。”他远远地就看见了晋国,不紧不慢地迎上去,“也比我想象得好很多。我以为,你会跟他一起走呢。”待晋国走得近了,他便迅速躲到伞下,拍去落在身上的雪子。
晋国微笑道:“驸马在这里,我还要去哪里?”
薛元容手上动作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继续:“从没见过不要最好的,反倒退而求其次的。我与裴宁秀之间,傻子也知道要选他。你怎么偏偏这时候犯糊涂?”
他以为这不过如往常的玩笑一般,调笑过了也就罢了,谁知晋国却没有接话。气氛霎时沉默下来,薛元容默默放下手,想着是否该与晋国道个歉。他们虽是好友,也是夫妻,却依旧君臣有别,有些话他无疑是不该说的,太过冒犯,也太僭越。
僵持时,晋国缓缓开口问道:“你记不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是世上运气最好的人。无论什么麻烦,只要遇上你,便可迎刃而解。”
薛元容抿抿唇,点了点头。
“那么你遇到过什么麻烦?怎么都没办法解决的那种?”
“……没有。”
晋国专注地望进他眼底,那里有一片澄澈的湖泊。“你说谎。”她说,“裴宁秀就是你的麻烦,你想尽办法也越不过去的一个麻烦。”
半晌,薛元容嗤笑一声:“殿下何必将我想得如此狭隘,我从不嫉妒任何人。”
“是。你太好了,所以不用嫉妒别人。”晋国叹息道,“从没有什么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你就是最好的,好得裴郎都得让路。如果非要说你有什么不好,大概是你太英俊了,不如裴郎秀气婉娈。”
薛元容摇摇头,并不认同:“你不高兴就要强迫别人也不高兴。你嫉妒得发狂就要强迫别人也明白这种滋味。”
“我在强迫你?”晋国笑道,“你不曾拒绝。”
薛元容从她手上接过伞柄,二人并肩走在下山的小道上。雪天路滑,他们走得很慢。
我这一生都在拼命拒绝,薛元容心道,但我没办法做到。泼天的富贵,煊赫的权势,没有一样是我可以简单拒绝的。“因为我知道那代价太大了。”他低声回道,“我很羡慕裴宁秀能脱身而出,单这一点我就永远不可能比他幸运。”
“至少我不会杀你。”
晋国认真道,“我可以保证我永远不会杀你,却没法和裴宁秀保证。”
薛元容不以为然地笑了。他永远不会将晋国的保证放在心上,相信她的不是死人就是蠢货。
行至半途,雨雪忽而停了,日头不一会儿就挂得老高。
薛元容收了伞,望着前方白茫茫一片,觉得眼睛刺得生疼,阵阵黑影。他若有所感地浅笑起来,透着纯稚的快乐,对晋国说:“我好像……看不见了。”说完,他的世界便慢慢陷入了漆黑的沉寂。
看不见有时候是一件好事。
裴宁秀走过很多地方,去过高山之巅,也到过北海尽头。
第七年时,他在一个叫清泉村的小村子里安居下来。上苍似乎格外优待他,饱尝风霜,红尘打滚,面貌却犹似少年时候柔美。但凡他经过的地方,总有小姑娘偷偷打量他。他的心却像是一汪寒潭,纵使落叶点水,亦难再起波澜。
他在清泉村住了三年。三年间,十里八乡的媒婆都快踏破了他家的门槛,为他说过无数桩亲事,但都被他一一拒绝。
他变得很少出门。
转机发生在第四年的谷雨季。
他去铁匠铺子,想买把镰刀。菜地里新长了很多杂草,他锄头用得不好,锄草时常常不慎将菜苗一块儿锄没了,便只能买把镰刀一点点将杂草除去。他已放下剑术许多年,是个完完全全的寻常农夫了。
铁匠不在,他家姑娘在炉子前打一块烧红的铁。
“要点什么?”她一偏头,随意问道,却恰好对上一双清润柔和的眼眸。那眼眸的主人有着言语难以形容的美,似云雾的淡,似清风的朗,似明月的皎洁,似细雨的多情。只一眼,便教人沉沦其中,毕生难忘。
她一晃神,手下力道便失了准头,一锤子狠砸下,烧铁竟直直往客人的方向飞去。
裴宁秀想躲开,偏又在运功的一瞬本能地抵抗了武功。
那块铁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来一阵炙热而焦灼的感触。而后,他才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钻心的疼痛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痛得眼泪几乎不受控制地落下,痛得他几乎尖叫大喊起来。
铁匠家的姑娘吓得愣住了,待得回过神来,便是撕心裂肺的惊叫。
她一时不慎便毁了那样一张脸。
姑娘慌慌张张地大喊着跑出门外,去找人来帮忙。
裴宁秀跌坐在地上,却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晋国公主非要逼他在陈王宴上舞剑。他的剑法师从谢夫人,精妙绝伦,变化万千,岂是用来舞剑表演的花架子?可彼时他寄人篱下,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晋国要他舞剑,他又能如何呢。
那一剑皓月清辉,光华好似流星坠地,璀璨得教人移不开眼。
连晋国都情不自禁沉迷其中,叹道:“裴怀绍真是个美人,五官容貌,身姿仪态,无一处不美。”
晋国自幼与他一同长大,真心相对,坦然相告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曾得到过那片刻的迷恋,她亦将这迷恋毫不遮掩地公之于众。她曾心甘情愿地屈服于情感,而非试图凌驾其上。或许终其一生,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妥协。
他的美丽是真实的,她的迷恋是真心的。
哪怕只是昙花一现的真。
裴宁秀的眼泪终于坠落下来,流过他被烫伤的脸庞,痛得要命。
他欠自己一场迟到的痛哭与释然,一欠就是二十年。今时今日,他终于得以放过自己。
晋国近来夜里多梦,几次惊醒了睡在身侧的薛元容。
他的眼睛坏了十来年,却总是像新盲似的,分不清白天黑夜,辨不清音色差别,若是没有手杖便走不了路。晋国偶尔也忍不住抱怨他,不晓得一身的功夫学到哪儿去了,十年了连这些小事都学不好。
“不学又如何?你又不会不管我。”薛元容每每如此反驳,噎得晋国哑口无言。
做瞎子最大的好处就是看不见别人的脸色。既然看不见,也就不必多加揣测。薛元容过得比以往更放肆恣意。
他们做夫妻时的运气比做朋友时的差很多。
前后收养了几个孩子,薛元容每次都尽心尽力地照看,孩子却都不曾活过十岁,早早地便夭折了。“可能我作恶太多,没资格为人父母。”晋国宽慰他道,“若真是寂寞,有空多去你兄长家坐坐,将他的孩子当做自己的便是了。”
薛元容反驳道:“你皇兄作恶就不多?他怎么子孙满堂的?”
晋国喝止他:“当真惯坏了你,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若是我都不说实话,你岂不是要闷死了?”说着,薛元容低低叹了声,“你是不是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也从未懊悔过以往的事?你不后悔,我却很后悔。我很后悔做了你的棋子。我以为我会有自由,没想到只不过是从一个小牢笼里到了另一个更大的牢笼里而已。”
“你的心结过不去了?”
晋国惊讶道,“做我的棋子有什么不好?”
“若是做你的棋子好,裴宁秀为什么不留下?”薛元容语带恼怒道,“当年在沧州时,他说他想堂堂正正地做人,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任人摆布。你难道忘了你当时是怎么嘲讽他的了?”
“你没有那样好的命。”晋国轻轻地说,“裴宁秀,你不配有那样的人生。”
“你如今也是这么对我的。”薛元容道,“你痛恨身边每一个人。”
晋国的脸色冷淡下来,她漠然道:“都十年了,我们何必再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裴宁秀争论?你心头这根刺,难道非要我拔了才能好么?但凡你说一句是,我便立刻命人找寻裴宁秀的下落,哪怕天涯海角都提了他人头来见你。”
薛元容淡淡道:“噩梦连连的是你。”
顿了顿,他又道:“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同样是你。从来都不是我。”
良久,晋国的声音才低低响起,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因为我不敢承认,他这一生都在逃离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离开有我的地方……为了得到那样自在快活的人生,他可以甘心去死。”
“你践踏他太多。他怕你才要逃走。他想好好活下去,做个普通的人。”
“我很懊悔。”晋国闭上眼,“我恨不得他就此死了。”
薛元容闻言微微地笑起来:“你又在骗人了。你只是很想他,却不敢让人知道。”
“你又知道了?”晋国嘲讽道。
薛元容摇摇头:“夜深了,快睡吧。我保证我会把这个秘密带到黄泉路上,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你挂念他。”不知道你从小就已经为他发了疯。不知道你为了放过自己而反复折磨他,又为了放过他而反复折磨自己。
躺下时,他听见晋国小声道:“薛元容,你惯会气我。”
嘴上这样说着,手臂却拥紧了他。“因为我知道所有你不知道的事情。”薛元容抬杠道,“你嫉妒我才生气的。”晋国不理他,慢慢放缓了吐息,沉沉睡去了。
薛元容搂紧她,似是叹息,似是欢愉地露出一抹笑。
晋国永远不知道自己心里真正放着谁,却总以为失去的就是最好的。
裴宁秀在秋天来临时,置备了一应聘礼,委托附近最有名的一位媒人替他去铁匠家里提亲。
铁匠家的姑娘仔细想了几天,终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她原先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肖想这门亲事的。她家没什么钱,她又长得普普通通,如何能配得上神仙一般的裴宁秀?但裴宁秀却道:“我做不好农活,也没有烧饭烧菜的好手艺,虽然有些闲钱,但无一技之长,想来也只是坐吃山空。”
他笑得眉眼弯弯,倒教人没法拒绝。
铁匠姑娘听见他这么说,心底瞥见他面上伤疤的歉疚之意淡了许多,亦同他打趣道,“就只是缺个家主婆?不是真心喜欢我?”
裴宁秀只道:“怕你看不上。”
“看不上什么?”她问道。
裴宁秀但笑不语,不愿多说。他怕她看不上他的真心。那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于他而言却太珍贵,珍贵到没法拿给别人看,珍贵到连提都不敢提。“曾经有很多人说他们真心喜欢我。”裴宁秀说,“我以为都是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你很美。”姑娘道,“是我毁了你的脸。”
裴宁秀摇摇头:“是你救了我。你让我看清楚了我自己。”
腊月中旬,裴宁秀同铁匠家的阿历姑娘成了婚。
远在千里之外的晋国公主不知怎的,竟心有灵犀似的做了个梦。梦里她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因厌恶自己的公主身份而每日都作男装打扮。某日她穿着胡服,路过太子的宫殿,在曲水边望见一个同她一样年纪的小小少年。
小小少年生得极美,美得如梦似幻,问她:“你是什么人?”
她答道:“我乃晋国……晋国公。”
少年答道:“……我从不曾听闻朝中有晋国公此人。”
她道:“你记错了,定是你错了。”
这一错,这一生也便错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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